踏入聲音與記憶的河流
文/甘晧宇(阿甘)
張回「聲軌」展場一景(攝影:甘晧宇)
目前正在新竹市鐵道藝術村展出的,是來自上海的藝術家張回的個展《聲軌——一段聽覺中的軌道》。
張回作為藝術村本年度的駐村藝術家,然而他由於入境問題無法來到現場。在無法履行駐村機制對藝術家「在場」的條件下,擅長以聲音作為創作媒介的張回,透過遠端採集,重新構築了他對該地的想像,並展開一段對自身記憶的追尋。此時,聲音成為了一條無形鐵道,帶領他與我們穿越不同的時間與地點。
一、空間的混音
張回的展覽由聲音裝置、輸出相片及現成物組成。
張回「聲軌」展場一景(攝影:甘晧宇)
《Suite #1-4》分別代表四個聲感裝置,當觀眾靠近時,裝置會自動播放他搜集的各種聲音材料,例如熙攘的月台人聲、火車運轉的聲響。這些裝置的外觀與聲音呈現方式各不相同,不僅作為聽覺的載體,還通過不同形式回應特定的意義。其中一件裝置使用玩具和鐵道模型等元素,張回通過高頻喇叭過濾掉轟鳴聲,呈現出更細微的聲音。鐵道、火車通常帶有巨大且沉甸的形象,而這些塑膠玩具則呈現一種純真與輕盈的反差。
張回作品《Suite #1-4》(攝影:甘晧宇)
《Suite》有「組曲」的概念,這些聲音組合起來構成了鐵道的「聲態」,像是不斷進行的現場演出。
張回作品《Suite #1-4》(攝影:甘晧宇)
《聲月台 Sound Platform》以雙頻道螢幕呈現動態的聲紋影像,這些影像源自窗外環境音的可視化,大螢幕隱約顯現出鐵路景象。躁點隨環境變化而晃動,特別是火車經過時,躁點運動加劇,形成聲音與視覺的共振。小螢幕則顯示頻譜圖,將聲音轉化為可見的痕跡,這些不斷行進的畫面似乎意味著時間流動與軌道的連續性,影像則會根據聲音強弱與複雜度產生變化,時而平緩,時而劇烈。
張回作品《聲月台 Sound Platform》(攝影:甘晧宇)
《LP #2》是一個金屬圓盤,聲音經裝置轉化為震波,觀眾可透過觸摸感受到這些震動。當火車經過時,震波加劇,增幅聲音與觸覺的交互作用。
《LP #2》與《聲月台》共用同樣的即時錄製設備,但《聲月台》是將聲音轉化為視覺,《LP #2》則將聲音轉化為觸覺。這些不同感官的呈現展示了聲音作為動態媒介的多面向。
張回作品《LP #2》(攝影:甘晧宇)
《另一條軌道 Another Track》由數個物件組成,這些物件配置並無固定遵循的觀看次序,也沒有依據媒材來進行區分。除了物件作為月台及軌道意義的轉化外,還包含幾張照片,來自張回對鐵道的認知與詮釋。
張回利用一把舊的檢修錘頭作為裝置元素,這是一種檢查鐵路的工具,透過敲擊鐵軌來判斷其狀況。他將這個錘頭視為往事的補遺,或是對歷史與記憶的探測,懸而未決的形態似乎影射著未完成的過去。
張回作品《另一條軌道 Another Track》局部(攝影:甘晧宇)
《另一條軌道》帶領觀眾進入了城市與個人生命的交錯。牆上照片源自張回的童年回憶。他曾住在照片中的地區,那裡曾經有一條上海較早的貨運鐵道,鐵道旁是一棟爬滿植物的建築,這是中國最早的航站樓之一。儘管這棟建築與鐵道無關,卻一直存在於張回的記憶中。
張回作品《另一條軌道 Another Track》局部(攝影:甘晧宇)
鐵道後來被廢棄並清除,航站樓也早已荒廢。張回利用長竿將相機伸過已封閉的圍牆,如今那裡已經變成了施工現場。他選擇這些充滿個人記憶的場景,而不是那些更具觀光性質的鐵道園區。
張回在解釋關於《另一條軌道》時,提到他一度考慮為作品另外加上一段說明,但最終放棄,他認為這會扼殺作品的開放性。限制解讀與感受聲音的意象。
影像、物件與聲音裝置在展覽交互呈現,同時讓記憶、現實轉化為現場經驗,回應張回對駐村場域的虛構想像。他編排著這些時空碎片,像是在進行空間中的混音工程。
張回作品《另一條軌道 Another Track》局部(攝影:甘晧宇)
二、聲軌
「聲軌 SoundTracks」這個展名也提供展覽多層次的概念框架。
「聲軌」通常在音頻和影像製作中表示音訊在時間軸上的分佈,每一條聲軌代表不同的聲音來源,如音樂、對話、環境音等。透過調整這些聲軌,最終形成完整的聲音效果。這對選擇聲音做為主要創作媒介的張回具有技術層面的含義。
張回作品《聲月台 Sound Platform》局部(攝影:甘晧宇)
這個展名既可以直譯解讀為「聲音的軌跡」。像是可依循的路徑,「軌跡」賦予聲音這種無形媒介實體感,彷彿它能在空間中留下印記。英文展名「SoundTracks」通常表示電影或戲劇的音樂原聲帶,是帶有敘事性的一種解釋。聲音作為歷時性的記錄,連接過去及現在,搭建出一段聽覺軌道。
很顯然展覽與展場環境有很深的聯繫。鐵道藝術村本身就是一個座落於鐵道倉庫的場所,火車的聲響和震動成為難以切割的部分,這個現狀在以往的展覽都是被刻意忽略的。
新竹市鐵道藝術村窗外景象(攝影:甘晧宇)
三、展覽的內與外
起初,觀者可能會試圖在這個展覽的佈局中尋找主題與作品邊界,但實際上我們只需打開感官來體驗即可。藝術家對展覽的感官調控是多面的。儘管張回並無親身到場,卻製造出極具現場感的作品。它們並非支配性的單向傳遞,而是對場域的承接與協同。
展場本身便坐落於鐵道旁,火車經過時的震波與聲響滲入展場,成為整體空間的一環。觀者感受到鐵道與空間的即時對話。
張回「聲軌」展場一景(攝影:甘晧宇)
張回進行聲音採集的地點橫跨新竹及上海。觀眾在空間的各處傾耳聆聽,此起彼落的聲景像是置身多個場所與時間的匯聚,藝術家創發的虛構月台與軌道,同時是一場跨地域的旅程的進行式。
在展場內觀眾不只作為旁觀者,更成為誘發聲音與空間對話的主體,隨著行動持續進行重構。每次火車的穿梭,每個聲音的變化,都讓這場旅程充滿未知。
張回「聲軌」展場一景(攝影:甘晧宇)
火車穿行而過,外部的震動轟鳴與展場內的聲音裝置相互協奏,這些動態像是置身於洪流中,不僅模糊了展覽的內與外,也逐漸消融虛實的邊界。觀眾在這條聽覺的軌道上穿行,感受到感知的振動與記憶的片段交匯。
張回對流逝是敏銳的,他涉入那些置若罔聞的場景,包含在城市化進程中被消音的片段,讓這些殘骸在作品中復甦。聲音作為展覽的主軸既捕捉現實,也打開記憶與空間。但他不僅僅依賴於媒介的敘事性,而是更強調它們作為一種「存在」的力量,延續藝術家對時間的思考。
張回在展覽論述中提到「人無法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」,這句話來自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(Heraclitus) ,意思是河流雖然看似相同,但水流不斷變動,人每次踏入時,河水已經改變,暗示著一切事物都在不斷變化,沒有什麼是靜止的。
《聲軌》隨著環境引起漣漪,體現著聲音與場域的共生聯繫。張回讓感知在細緻的導引下流動,塑造充滿可能性的場域,每一次經驗都變幻莫測,難以複製,就像流水永遠不曾重複。這呼應展覽中的概念,聲音無法完全複現,記憶和現實也在不斷變動和交錯中產生轉換。
張回「聲軌」展場一景(攝影:甘晧宇)
四、以想像代替身體在場
展覽也包含張回對於「駐村」的一種概念上的回應。
我們並未見到藝術家本人,只能想像他的存在。作品在場,而人卻不在,這樣的情況是否能稱為駐村?駐村通常強調藝術與場域的互動,藝術家需親臨現場,從地方與環境中汲取靈感。然而,這次展覽顯示了即使藝術家本人不在,藝術的在場依然可以通過作品實現。聲音、空間與環境的交互使作品持續運作,形成動態的感知體驗。
張回為了克服物理限制而使用遠端技術完成展覽,卻創造獨有的場域連結,利用聲音與物件構建出基於想像與記憶的景觀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環境及投身其中的感官成為作品運作的一環,強化作品的現場性。或許他實際進駐,作品會呈現出他種面貌,但這次的處理展示了有別於實地駐村的藝術實踐。
藝術的在場作品和觀者的聯繫,創造持續且即時的體驗。動態地於展覽中流竄,讓觀者感受到它與現實的互動。在場感體現於一種整體經驗,即便藝術家不在現場,作品依然「存在」。
張回「聲軌」展場一景(攝影:甘晧宇)
張回本人未曾親自臨在,卻依然製造出現場。這種不在場並非意味缺席,而是藉聲音的特性延展了他的創作,從而解放身體。藝術家的不在場超越了空間與時間,轉化為精神上的在場。